甘草系列

叶修手粉

【双叶】巷口

  巷口,一盏橘色的灯。

  

  叶秋倚在自家门口,点燃一根烟,望着路灯下一团光晕。

  

  巷子里静谧,城市很近,声音却遥远。巷口年岁日久,前后都拆不得,在如今车来车往通行无阻的城市里显得更加狭窄,刚刚通得过一辆车,又不知被谁挪放了一块巨大的石磨,大半尺高。

  

  若要把车开进来,不免要咯噔被颠一颠,好似坐的是过山车,这要是技术差上一点,车都要给剐蹭了。

  

  里头也不甚宽敞,算了,犯不着从这抄。

  

  这条路堵上,巷子里就越来越清净,老头老太太们高兴,毕竟院子露着天没什么隔音,不像闺女儿子在外面的公寓别墅。

  

  一根烟,叶秋往往抽不了几口,烟气过肺于他而言和空气没什么两样,他不过敏,也不上瘾,更多的时间留给它自己燃烧,一点灵魂般飘渺的火星黑暗中闪烁。

  

  穿堂风今夜不曾光顾,巷弄里只有叶秋和他的烟。

  

  不久前,他与叶修通过电话,开了扩音,放在铺满饺子皮的案上,背上均匀地沾了雪似的面粉。

  

  “还得多长时间到家。”父亲抢着问,手里的面皮熟练地捏成一个不是很好看的形状,但是一定很结实。

  

  “已经快到了。”电话里传出长子的声音,恍惚中只听这一句的话似乎和小儿子也没有区别。

  

  他就“哦”一声表示了解。

  

  “再过半小时。”叶修补了个具体时间。

  

  父亲一听还得半个小时,感觉自己被糊弄了:“你快点,再慢腾腾的不等你了。”

  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

  叶秋忍不住凑上去:“你要是回来晚了,我包饺子给你吃。”

  

  叶修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幕经典,馅里的荤素洒落沉在碗中,上面飘着圆圆小波点的油花,破烂的面皮各自沉浮。

  

  “当不起,你自己吃吧。”

  

  叶秋十五岁模式开启,嗷嗷叫着跟妈妈撒娇:“妈,哥哥欺负我,不给他吃饭了。”

  

  孩子长大成人了,很少再有这样的待遇,当妈的节日喜庆里又多了两分满足,自然要顺着摸摸头。

  

  就听得电话里率先传出一句不太清晰的话:“狗仗人势。”

  

  “妈,你看他!”

  

  母亲只笑着:“急什么呀,注意安全,饺子还早着呢。”挂了电话又开始念叨,说他在南方待惯了,会不会吃不惯饺子,于是使唤叶秋去买袋汤圆。

  

  父亲却说,南方吃汤圆,H市不吃的。

  

  “那吃什么?”

  

  “什么水磨年糕,羊肉红豆,糯米糍糕……”一大串事物数出来,把另外两个都给数懵了。“你瞧瞧你,这么不孝的儿子,你还这么惦记他。吃什么汤圆,给他口汤喝就不错了。”

  

  “哟,”叶秋乐了,“妈您瞧瞧,这和当年逼我去给我哥办身份证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吗?”

  

  母亲但笑不语,最爱看这爷仨斗嘴。

  

  “噢,那去之前你还又洗头又做造型的,也是我逼你的?”

  

  “我那不是知道他不修边幅,刻意拉开我俩距离吗,到时候他一看身份证,就能想到我,没准一想家就回来了。”

  

  父亲不饶人:“寄过身份证还不算,后来还巴巴地跑去H市接他,他跟你回来了?”

  

  “他虽然没回来,但他也很想我,很舍不得我来着。”

  

  “哦?你走的时候他送你啦?”

  

  “我——”叶秋找不出说辞,“我”了一声就没有后话了,十分憋屈,因为事实就是父亲说的那样,他巴巴的不远千里赶去接的哥哥连送他都没送。

  

  父亲得了便宜老神在在,就差一把风流羽扇摇一摇了:“别编了,知子莫若父,咱爷仨,谁也别想诓谁。”

  

  很多东西都停留在十五岁。比如他们互相之间叠词的称呼,还是少年时哥哥弟弟亲昵的方式。再比如叶修对他喜好的掌握,和他对叶修喜好的掌握。从前熟悉的相处模式,原封不动放到现在也会偶尔在细节上有一点别扭。

  

  前一阵终于回家,叶修看到父亲那张脸都愣了,过了一会儿才笑道:“我走的时候你还在而立的尾巴呢,现在都奔六了啊。”从此老头老头地叫,气得父亲看他更不顺眼了。

  

  十五岁的叶秋是不适应的,很不适应,世界完全倒转的那种不适应。他一直在空中往天上落,可哪里是天呢?根本没有尽头,他花了几年时间才停住朝向天空的坠落,方向感渐渐回来。

  

  一个家里少了四分之一的人,在感觉上却似乎少了四分之三。家人围成圈,缺了一个口子,寂寞感如风从缺口处不遗余力地灌进来。人们都说他俩像,这是外人看来。叶秋与叶修朝夕相处,彼此之间的细节全部放大,参天巨树似的。就好比他根本没有叶修那样对游戏的热爱。父母有时候想叶修,就会多看看叶秋,可是有什么用呢,只要两眼,他们就明白面前这个不是离开的那个。

  

  叶秋更明白。他照镜子的时候,永远照不出哥哥的影子。

  

  一根烟到头,他碾灭在父亲的常绿大盆栽里。

  

  而巷口,两束灯光凝成实质,里面翻飞着尘埃,引擎嗡嗡着,很快又扬长而去。

  

  终于,叶修的身影从黑暗中走近了那团光晕,面目渐渐展现。叶秋脚下一动从墙上离开,就要跨过那短短的距离,去迎他,像小时候每一次分开又相见时的欣喜。

  

  但他停住了,仍然伫立在原地。他已经成熟了,稳重了,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也不该再像从前一样。这么短的距离,由着叶修走也走不了多久。他不用再那样满怀欣喜地飞扑过去,一秒都等不及撞着抱在一起。

  

  曾经也不知多少次,他站在门口望着巷口,想着叶修会回来。橘黄的灯光下,有风,有雨,还有雪,大雾弥漫时,乳白轻盈的棉花糖里一颗朦胧的蛋黄。冬至,小年,腊八,除夕,一个又一个的节日,也见过一个又一个的归人,都不是他。他没有等来要等的人。

  

  渐渐地,那盏橘色的灯,狭窄的巷口,都成了他梦里的常客,夜夜萦绕着述说他每一次失望与落空,空荡和寂寞。它们放大,再放大,笼罩着整个世界,世界里每一个角落找遍,不存在叶修,他蒸发了,消失了,从他的世界里永远地离开了。

  

  这是醒不来的噩梦。

  

  他怕了。

  

  人何以能做到这样绝情,诚然这其中顾虑太多,思虑太多,叶秋仍是难以释怀。他这些年承受的孤独是多重的,不止是因为叶修的离开。但如果没有叶修的离开,他就根本不会孤独。

  

  如今,终于等到了。

  

  梦里的路灯和巷口变得正常,要等的人时隔多年还是回来了。他不可能永远地离开自己的世界,于是这一天噩梦终于醒来。

  

  路灯下叶修的脸渐渐清晰,又渐渐模糊,隐入光线黯淡的区域。叶秋看着,隐约觉得他还是当年的模样。十五岁那年,哥哥离家出走,到了晚上又玩笑似的回来了。

  

  对他说,其实我没走。

  

  什么稳重,什么成熟,去他妈的。

  

  他抄开步子,迎着叶修快步走了过去。在叶修的错愕之中一把抱住对方,埋在他的肩头。

  

  “怎……怎么了?”

  

  叶秋不开口还好,一开口就忍不住哽咽:“没什么。”

  

  这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啊,他俩从小就不爱哭,听这声音倒像是真格的。当哥哥的马上领会起自己根本就没怎么负过的责任来,义正言辞:“谁欺负我弟弟了,带你哥哥我找他去。”

  

  “别贫了,”叶秋放开他,自然而然地牵着他往院里去,“快回去吃饭。”

  

  自此,叶秋才算真的长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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